“五一”假期第一天，正处暮春之日，当我们驶入云洗山舍小院时，手机显示已接近晚上九点。

乡村夜晚“含黑量”高，七八点开始，夜色越来越浓，山坡、树木和房屋，无论大大小小、远远近近，都隐藏在黑暗之中。黑暗是乡村世界每天的集体归宿。汽车大灯只能照射短短窄窄一段距离。如果不是自己老家，准确找到小院的门也是一道难题。

刚打开车门，还没跨下车，一股香气潜入鼻腔，像是早已候着的，车门仅启一条缝隙，香气就钻了进来。

我们敞开车门，从车里出来，三个人完全被香气包围。这分明是花的清香。

妻子说：“香！”

儿子问：“怎么这么香？”

我同样奇怪：“哪里来的这么香？”

此刻已感觉满院盈香。三个人不约而同寻找香气来源，目光探向院子幽暗的角角落落。

年迈的父母迎上来，面对我们的好奇心，他们似乎被问懵了，一下子也答不上来。

我记得靠着围墙有几盆兰花，上周回来时兰花开得正盛，凑近兰花可闻隐隐幽香，但在完全开放的室外，丝丝缕缕的兰花香，不可能充盈整个院子。

我们顾不上取东西，四下散开，使劲嗅着，最大限度地享受突如其来的香味。

漫天而来的香气，清新而馥郁，淡雅而浓烈，近在咫尺又似天外而来。于乡村之夜，闻了竟无一丝杂味。

我与父母打趣说：“你们真有福啊，天天闻香。”父母却认为我们小题大做，山里总是这样，有什么香不香的。山中四季有花，满眼皆绿，他们一辈子亲近野花野草，这类似于文人笔下“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”吧。

我偶抬头，立刻明白这是樟树花香。

院子外紧挨两棵古樟树，其中一棵由四株组成，像是四兄弟齐齐生长。它们的枝丫向院子上空倾斜、下垂，有一根枝条甚至让我们站在院中抬手可触。

我每次回去，都喜欢把汽车停在樟树浓荫下，既遮阴又挡雨。第二天从小院出发后，落在车体上的叶子和花瓣，随着汽车行驶，一路飘起散落，沿途分香。

家人们恍然大悟：“哦，是香樟树的花香！”

空中有数不尽的樟花，在夜色中波涛汹涌。此时，只有最低的几丛，依稀可辨。花香从上空往下沉，越接近地面浓度越高，我们都被花香包裹了。

几粒樟花落在脸上，掉到地面。细细的，黄中带绿，绿中显黄。我们相互打量，对方衣服上、头发间，都停留许多樟花。

我出生时，这两棵樟树已经成年。小时候，我常常抬头仰望它们，用目光寻找躲在密密树叶中的猫头鹰，它们是我对参天大树的天生印象。我年年见证他们在初春换叶、春末开花、晚秋结果。但是，从来没有闻到过今晚这么隆重的香气。

世人皆知樟木香。用它制成家具，满屋清馨怡人。香樟木的特殊香气还具有实用功能，能驱虫防霉，防止衣服腐蚀，所以很多人家的衣柜里放一块樟木板。而专门的书画箱，大多用樟木做成。有人来我家，想截一根枝条，放在汽车上当作清香剂，我们一概拒绝，无形中充当了香樟树的守护人。枯落的小枝条，掉在院中，我们把他捡起来，闻着也是神清心宁。

而我家最懂樟叶香。开门即见绿巨人，每天与数不清的叶片打招呼，每一叶片都口吐芳香。什么时候的樟叶最香？是刚换上嫩嫩的新叶，还是夏秋之际厚厚的肥叶，或者是成熟飘零红黄的落叶？我们每一天都在享受，甚至闻一闻叶香，就分辨得出这是什么季节的樟树叶子。

樟花的香一直被我忽视。它们既不红也不黄，花色朴素低调，不赶早抢在叶片长大之前开放，一出生就被浓密的叶子掩映，似乎缺乏明星花的基本素质。微小，带着细细的绒毛，香味羞羞。但是数量实在太多了，它们聚集在一棵树上，那香气就有了超级能量。

这真是奇异的花香。也许因为在夜晚，雾气开始生发，空气流动滞缓，在我们刚回到家的这段时间，把香气能量解锁了。

香樟树的花很细，与它们庞大的身躯不成比例。与之相反，有时细细一根草，居然长出比自身大几十倍的花朵。但是樟花繁多，总是千军万马同时出现。一年中，香樟树只有在开花时，身体最为丰腴。丰腴的身体，散发自然体香。

我们赶忙掏出手机拍照，无奈技术不好，大家都拍不出夜里樟花的真面孔。画面中，黑色背景上，一团一团的绿色和嫩黄，形成重重叠叠山峰。

地上已经铺满樟花，小米粒一样，不像树上落下来，而是从地面长出来一样。我舍不得踩上它们，可是怎么也避免不了，樟花粒在脚底裂开，直至伴我进家门，粘满鞋底。